【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当代文坛扫描

张远山

1、我看《围城汇校本》

  我是钱锺书之书的爱好者,常对抱怨无好书可读的朋友戏谓“书中自有‘千锺粟
’(钱锺书)”我拥有国内出版的所有钱锺书之书,包括全部《钱锺书研究》(一、
二、三辑)。我1981年买的《围城》,就因热心出借而一去不归,我还暗自高兴,甚
至感激这位吃没的仁兄,因为否则我很可能不会买1991年5月的首版《围城汇校本》。
假如此书出版令钱先生不悦,购买者有可能被钱先生视同销赃,我愿意向钱先生道歉,
但道歉之外不得不说,这本书真不坏。
  因此当我听说钱先生与汇校者对簿公堂的消息时,我认为这必是好事者的讹传;
不幸证实后我大吃一惊,我只得认为这并非钱先生本意,理由如下:一、钱先生高蹈
脱俗,一贯逃名。这早已有口皆碑,仅举一例。钱先生是大型电视专题片《文化人物
》的当然人选,但钱先生一口拒绝。钱先生最讨厌抛头露面而引起公众注意,打官司
则无疑会高度曝光,与先生意愿相违。二、钱先生清高自持,一向逃利。钱先生曾说
姓了一辈子钱,不再爱钱。《文化人物》的编导在钱先生拒绝的情况下依然汇去一万
元钱,被钱先生立刻退回。钱先生的《写在人生边上》再版,他将全部稿费赠予中国
社科院有关部门。与汇校者及四川文艺出版社争利,也与先生的一贯态度相违。
  在《写在人生边上》的“重印本序”中,先生有一段极富先见的智者睿语:“被
发掘的喜悦使我们这些人忽视了被暴露的危险,不想到作品的埋没往往保全了作者的
虚名。假如作者本人带头参加了发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偿失,‘自掘坟墓’会变为
矛盾统一的双关语:掘开自己的文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坟墓。”
  这段话告诉我们:钱先生不仅不计名利,而且也决不斤斤于“得失”,即便“可
能得不偿失”也在所不惜,否则先生就不会同意“重印”。“坟墓”也者,是先生特
有的幽默。说到“发掘”,先生虽然没有“带头”,但允许重印,至少是默许了“发
掘”,先生没有事先规定发掘的深度,当然“汇校”也是一种“发掘”的形式,先生
不会不悦。发掘自然要“暴露”,暴露必有所得:“钱学”已使先生名播四海;暴露
必有所失:《汇校本》使先生显露了些微学步时的稚拙。这显然是智者钱锺书早已料
到,而且必不会介意的。先生决不会过虑到误以为这会使令“名”变“虚”吧?何况
不是有意研究者不会买《汇校本》(误买了也不会细读),而研究者人人皆知写作就
是修改的艺术,了解先生的修改过程,无疑有利于研究先生的艺术,有利于避免“显
学”变成“俗学”。我读《汇校本》的观感是,把先生修改前后的文字放在一起,并
没有“变为惨酷的对照”(《围城》原序),仅仅是“早晚心力之相形也”(《谈艺
录》1983年引言)。我的读后感是:钱锺书不愧为擅长修改的艺术大家,“名”下无
“虚”。
  因此拙见以为:打官司并非钱先生的本意,先生或者是迫于原出版单位的要求,
或者是出于某些人际上的情面,不得已而为之。愿每个爱书及人者,勿轻信传媒的报
道,更不必起哄,甚至曲为之讳。是否有鲜为人知的内幕(而非坟墓)还有待于“发
掘”呢?让我们稍安勿躁,拭目以待。

1993年12月27日

附注:据《文汇报》载,1994年12月上海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决,四川人民出版社和汇
校者胥智芬除赔偿钱锺书人民币八万余、赔偿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币十一万余之外,
尚需在《光明日报》上向钱锺书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公开道歉。但法庭的判决并不能改
变我的上述看法。(1994年12月27日)

2、“天才”的肆虐

  顾城杀妻自尽的消息,我是事发三天后知道的。诗人王寅告诉我:“顾城自杀了
。”我没有太意外,这是近年自杀的第三个诗人了。1989年海子在山海关卧轨,1991
年戈麦在北京西郊投水。纷纷移居海外的众多诗人中,至今只有顾城一个人自杀,这
几乎是值得庆幸的。诗人们出国游吟,我一向不以为然。写诗不能离开母语,诗人不
该长期离开祖国,这在文学史上还没有例外。因此海子卧轨后我就说过,客居异邦的
诗人们迟早也会接二连三地自杀或发疯。
  王寅又告诉我,“顾城先用斧子劈死谢烨,随后才在家门外的树上吊死。”我这
才有些意外,于是默然。怎么会呢?自杀罢了,为什么要带上谢烨?而且还是这种带
法。自愿地双双殉情,或殉任何什么,是一回事;残忍地杀死爱妻,则是另一回事,
而顾城竟然还抡起了天杀星李逵的大板斧!
  我与顾城和谢烨见过一次面。1985年夏天,在北京海司大院他们的寓所里,我曾
跟顾城聊过一个下午。我一向不喜欢顾城的诗,认为他天真得过于矫情。但在他家里
,我发现他真是一个极其任性的“孩子”,他在雪白的墙上用彩色蜡笔画了不少小动
物,在簇新的家具上用刀子刻了许多小精灵。顾城告诉我,墙上的那条小鱼是谢烨,
他自己是立柜上那只狐狸。顾城比我要年长几岁,他这么对我说话使我感到别扭和反
胃。他的话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人称他为“童话诗人”,老实说我并没有从他的诗里
看出什么童话般的瑰丽色彩。顾城生活在自己虚构的“童话”里。这个“童话”世界
由顾城主宰,但并不执行“善永远压倒恶”的童话原则。顾城的“童话”世界,就是
他把自己的意志任性地强加于一切的世界,这里没有多少光明与崇高可言,有的只是
攫取和破坏。把洁白的墙壁涂得像美国地铁,把精美的家俱肆无忌惮地加以毁坏,都
能充份说明顾城的“天才”已经多么超出常情,肆虐到了何种程度。
  某种意义上说,孩子是天生自私的。一颗稚嫩而未成熟的童心,一旦以“神童”
或“天才”的名义被惯坏,孩子的兽性就会无限制地膨胀。天才是一种不容易因压制
而消失,却容易因骄纵而转化的生命能量。如果所谓“神童”只是父母一厢情愿的错
觉,结果顶多是让父母大失所望;但如果孩子真是“神童”,那么一味的纵容就会使
他的创造力转化成破坏力。骄纵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根源。正是过度的吹捧
和骄纵,使顾城具有过度的“天才”自我意识,促使他变成了极端自私的为所欲为者
,最后沦为丧心病狂的罪犯。于是“天才”顾城残忍地杀死了谢烨,谢烨毁于“天才
”的肆虐!
  当代许多独生子女的父母,常常“发现”自己的小宝贝是“神童”或“天才”,
但愿顾城的悲剧能够使他们清醒一些,不要过度骄纵你的孩子,否则他将来也可能去
毁灭那些无辜的女孩,同时毁灭了自己。聪明绝顶的中华民族从来不缺少暴虐的“天
才”,而是缺少身心健全的伟男子。

1994年1月28日

3、《废都》──“乡村秀才”的蝴蝶梦

  《废都》被炒得火热,有“当代《金瓶梅》”、“当代《红楼梦》”之谓,其实
非“金”非“红”,只是“黄”而已;而说“金”道“红”,无非是暗示《废都》之
“色”。能读到全本《金瓶梅》和能读懂《红楼梦》的中国人毕竟不多,加上书中大
量抄袭鲜为人知的《素女经》、《洞玄子》等古代房中秘籍和各种民间荤笑话,于是
《废都》搞大了,连看“黄”带进包房的不读书之辈也趋之若鹜。
  由“瓶”而“楼”而“都”,仿佛构成了配套的“欲望三部曲”,还有一蟹大过
一蟹的架势。无奈作者姓得不好,贾府的族谱里续不上他这号“假语村言”,因此本
文不拟把它与“金”、“红”并列为三原色作任何比较,只想探究一下这位一向道貌
岸然的作家,为什么突然写出一本形同自污的脏书。
  我不敢断言下三滥作家庄之蝶正是作者本人,但如果并非自传,为什么要用“庄
周梦蝶”的典故为主人公命名?“不知庄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庄周欤?”即
便情节并非写“真”,也是想象中的“自传”,因为作者太津津乐道了。何况作者把
《商州初录》等报告文学编入了《小说自选集》。“假作真时真亦假”,唯大丈夫能
真本“色”。于是“小说”至少“报告”出这样一条消息:作者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性
妄想狂患者。可惜性压抑没有带来升华,只是导致堕落。
  “假语”反是真话,但“村言”倒是“乡村”得十足,与“都市”远隔霄壤如风
马牛。作者借那头“风”情十足的母牛玩上了深沉,但这种“深沉”与其称为对“都
市”的理性批判,不如称之为对现代城市文明的非理性恐惧。这是六朝古都时期怨毒
阴暗的“三家村”言,而非太空时代广大高明的“地球村”言。
  一个庄之蝶式农家子出身的古代“状元”,在现代都市中没有得到期望中的“衣
锦还乡”与“光宗耀祖”,没有得到贫贱时曾颠倒梦想的淑女闺秀之“投怀送抱”与
“自荐枕席”,他的愤怒和失望之巨大是容易想象的。中国的乡村秀才常常有“状元
情结”,正如中国的乡村流氓往往有“帝王情结”──哪怕他们住在城市里。因为在
我看来,中国的许多城市不过是大屯子而已。《废都》的作者无法理解“乡愿”的落
空是历史的必然和文明的进步,于是小说成了他满足隐秘欲望的理想形式──尽管这
是一部艺术上很不理想的拙劣小说。《废都》是对被现代文明废弃的古代都市或集市
的深情挽歌,《废都》是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无条件废弃。
  不可原谅的是,《废都》同时侮辱了当代中国的女性和男性,而它的“囗囗囗…
…删去……字”则侮辱了每一位读者。一个封建时代的乡村秀才永远不会理解,赢得
一位女性的倾心爱慕,是比占有三妻四妾远为巨大的性成功。然而一个现代作家竟不
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性魅力和性尊严,不能不引起我的无限悲悯。

1994年2月23日

4、布老虎与纸老虎

  尽管文学门外汉喜欢传播诸如一本书(《汤姆叔叔的小屋》)导致了一场战争(
美国南北战争)之类文坛影响武坛的佳话,但心智健全的文学家和批评家很清楚,这
只是好事者惯有的夸大。文学作品,无论是好的作品还是坏的作品,它所可能发生的
好的影响或坏的影响,都没有过于珍爱它或过于恐惧它的某些人想象的那么大。
  我以为,关于王朔现象的捧杀或骂杀,文学界和批评界都过于如临大敌了。其实
王朔不过是个弄错了的假想敌,恰如当年毛泽东对某个貌似强大的国家所下的著名断
语:是个纸老虎!书是纸做的,用书做的老虎对任何人都不会是真正可怕的。所以对
王朔乃至通俗文学,不必三人成“虎”地以讹传讹,更无须指鹿为马地谈“虎”色变
。
  我非常欣赏王蒙先生对王朔先生的网开一面:王朔或诸如此类的通俗作品并不可
怕,可怕的是错误地认定王朔或通俗作品应该对中国当代文坛的疲弱负责。
  首先,这种误认,替当代作家不出精品找到了虽然方便但却不负责任的借口,弄
得王朔摇身一变,从纸老虎变成了替罪羊。而一旦王朔不愿再做冤大头并退出文坛以
后,那些批评家颇有脚下踏空的意外,于是他们此后竟一声不吭了。
  其次,这种误认可能再次推迟那些真正热爱文学的当代读者在不久的将来读到巨
匠杰作的希望。因为王朔不写通俗作品并不意味着通俗文学的彻底瘫痪。这不,差不
多在王朔宣布搁笔的同时,王蒙先生本人就宣布下海写通俗小说了。莫非只要通俗作
家一天不被剥夺写作权,中国的非通俗作家就决定永远搁笔吗?莫非只要通俗作品存
在下去,当代乃至未来的读者就永远读不到中国作家的真正杰作吗?
  王蒙先生的通俗小说,听说恰巧编入了一部虎虎有生气的丛书──“布老虎”,
这使我产生了找来拜读的好奇。由于没在书店里见到,就向我的藏书颇丰的朋友们去
借,结果他们不仅没有,还对我居然也动了凡心加以嘲笑。我知道自己是个俗人,所
以不怕雅士们见笑,又到上海图书馆去找,结果找遍阅览室和外借处,竟都没有!这
套丛书如此畅销,我是高兴的。有人读书总比没人读书好;有书可读总比没书可读好
,哪怕在不得已的时候读某些人看来是坏书的书。
  最后,我好不容易从一个学生手里觅到一本属于同一套丛书的《苦界》(洪峰著
),读了一百多页我就放下了,开始动手写这篇文章。这本书并没有脱离我称之为“
有血(暴力)有肉(色情)”的模式。我认为通俗作品与任何作品一样,有存在的权
力;但我虽然是个俗人,却不喜欢这样的通俗作品。我也知道在目前乃至相当一个时
期内,不少人会喜欢这样的作品,所以我这样提到这本书和这套丛书,很可能是替它
们做了广告。但我同样认为任何人都有权阅读自己喜欢的任何作品,况且再成功的广
告也不可能长期有效地推销劣质产品。
  当然,读了一百页是没有多少发言权的。但有一种批评确是以页数的统计为方法
的:据说欧美古典作家要到一百多页才让男主角第一次亲吻女主角,而欧美现代作家
在第三页就让男女主角上床了。我想补充一句,虽然页数或时间大大提前,但欧美文
学中的男女主角一般是有真正爱情的。然而不知是否为了与国际接轨又国情特殊,中
国当代的非通俗作家虽然也在第三页让一对男女上床,但要是主角是男人,那么在第
三页上床的那个女人就一定不是正主儿──好戏还在后头呢!要是主角是女明星或女
皇帝,情况当然也一样。不过,洪峰先生的这部大作,却没到第三页已经让男主人公
与不止一个并非正主儿的女人上了床。这大概就因为这本书(不敢断言是否包括整套
丛书)是中国的并且是通俗的缘故吧?
  我已经说过,任何通俗作家,无论是已经洗手的王朔,还是刚刚湿脚的王蒙,都
不会影响中国文学走向繁荣,因为他们不过是假想敌或纸老虎而已。而现在这套有些
画虎不成反类犬,却又并非布面精装的廉价丛书,只不过是名不符实的“布老虎”罢
了。

1994年12月16日

5、称王与擒王──文坛“三王之争”

  王蒙先生大概是新时期文坛爆出新闻最多的风云人物,这或许是由于:一、近乎
文妙天下,如《论费厄泼赖应该实行》、《不争论》等等;二、常常语惊四座,如提
倡“作家学者化”、“作家市场化”等等。我对这些妙文卓见,或茫然,或漠然,或
甚而不以为然,但自以为还是听得懂的。然而刊于《新民晚报》1995年1月17日的王蒙
先生大作《黑马与黑驹》,我却没有看懂。而看得懂的部份,却使我始而愕然,继以
惘然,终于有些愤愤然。
  之所以愕然,是因为王蒙先生突然变得如此蛮不讲理,毫无“费厄泼赖”的精神
;之所以惘然,是因为王蒙先生居然变得如此逞强斗狠,忘记了“不争论”的高调;
之所以愤愤然,是因为王蒙先生竟然变得如此市井化(而非市场化),失去了“学者
”应有的风度。
  由于王蒙先生完全违反了游戏规则,不按牌理出牌,招出得非正非邪,话说得不
明不白,于是我对王蒙先生的妙文,第一次感到莫明其妙。读者不知道“黑马”先生
是谁,正如白雪公主不知道白马王子是谁。
  直到我偶然读到赠阅的安徽《杂文》杂志1995年6月号上王若谷《王蒙先生的谎言
──澄清两件事情的真相》一文,我才“明白”王蒙先生《黑马与黑驹》中所说的“
黑马”,原来是“王子”若谷先生。王若谷先生在该文中不打自招:
  “王蒙先生最近连续撰文,对一匹他所说的‘黑马’(或黑驹),即‘一位颇有
黑马流风的后生’奋起进行反击。并非本人自愿‘对号入座’,而是因为近期内,在
中国文化界实在并无第二人对王蒙先生的一些文化观点及主张集中提出较为强烈的批
评。”
  王若谷先生的“并非自愿”的对号入座,总算释了我的大疑。为此我很高兴,因
为我唯一读不懂的王蒙先生的一篇妙文终于有点懂了。然而我还有疑惑,黑马对号入
座了,那么黑驹又是谁呢?
  幸亏这一疑问很快也有了答案,而且峰回路转得像一篇侦探小说。9月6日的《新
民晚报》刊出记者项玮先生《唾液的潮湿和肝火的颜色》一文,指出“黑马”的正主
儿是王彬彬先生。项玮先生的论据完全说服了我,但我又觉得,王若谷先生“对号入
座”也没大错,只是有点误差:他只是“黑驹”。王蒙先生乃当今文章妙手,题目《
黑马与黑驹》,可谓暗藏玄机,高深莫测。因此众所周知的“二王之争”,其实倒是
“三王之争”。我胡乱猜想,王蒙先生之所以终于忍耐不住“奋起进行反击”,是担
心如不及时制止二“马”出蹄,随着“城头变幻大王旗”,他很快会陷入“四王之争
”乃至“八王之乱”之类的困境。
  我本来可以做事不关己的“看客”,不必来赶这趟浑水。因为我既不姓王,也没
有“称王称霸”的某些作家那种野心,更没有“擒贼先擒王”的某些批评家那种雄心
。然而天下非一姓之天下,文坛非一人之文坛;既然不姓王的刘心武先生已经加入战
团,告诫黑马黑驹们:勿蹈高长虹攻击鲁迅导致“湮灭”的覆辙。那么匹夫如我(与
“马匹”多少也有些干系),愿意在此重提鲁迅的意见: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如果提倡“费厄泼赖”,只是要求别人对自己“费厄”,而自己对别人却永不“
费厄”,那就没有什么公平的“泼赖”可言。这种本大王永远坐庄的游戏,只是蒙人
的把戏。
  如果主张“不争论”,只是不许别人与自己争论,甚至是不许别人批评自己,而
自己随时随地想怎么争论就怎么争论,想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甚至想怎么反批评就
怎么反批评,这种“朝三暮四”、“朝四暮三”的耍猴把戏,只是“四七二十七”的
如意算盘。
  因此无论如何,马嘶如笑也好,驴鸣似哭也罢,总比“万马齐喑”好,总比“为
王前驱”好,总比“肝脑涂地”好──即便马肝是有毒的,但人的脑子是用来思考的
,不该涂在地上,更不该磕在地上。
  四七二十八也罢,四七二十七也好,总比不管三七二十一强,总比“大刑伺候”
强,总比“乱棍打出”强──须知已经是二十世纪末了,中国再也不是普天之下莫非
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了。

1995年9月14日

6、鲁迅论九十年代中国文化

   
鲁迅死于1936年,时隔一个甲子,来论九十年代中国文化,似乎是非常异义可怪之事
。然而正如诗人所说:有的人死了,但是他还活着。所以鲁迅评论当代文化并非怪事
。我近来重读鲁迅,发现鲁迅对当代文化事件的评论俯拾皆是,遂挑出一打,让读者
玩味,供“看客”“赏鉴”。
   
一、论某位“才子+痞子(“痞子”原为“流氓”)”的京派大腕作家:不过做文章
的是南人多,北方却受了影响。北京的报纸上,油嘴滑舌,吞吞吐吐,顾影自怜的文
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吗?这倘和北方固有的“贫嘴”一结婚,产生出来的一定是一
种不祥的新劣种!(《南人和北人》)
   
二、论某位由科幻小说改写名人传记的海派大腕作家:暴露者揭发种种隐秘,自以为
有益于人们,然而无聊的人,为消遣无聊计,是甘于受欺,并且安于自欺的,否则就
更无聊赖。……暴露者只在有为的人们中有益,在无聊的人们中便要灭亡。(《朋友
》)
   
三、论某位据说唯一有实力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当代作家:“囗囗”是国货,《穆天
子传》上就有这玩意儿,先生教我说:这是阙文。……不过先前是只见于古人的著作
里的,无法可补,现在却见于今人的著作上了,欲补不能。……现在是什么东西都要
用钱买,自然也都可以卖钱。但连“没有东西”也可以卖钱,却未免有些出乎意表。
(《“……”“囗囗囗囗”论补》)
   
四、论某位酷喜谩骂的“抵抗投降”作家:漫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含糊糊的
扑灭“漫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漫骂》)
   
五、论某位文学老家的老名著之新汇校本: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
赛书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覆着这问题──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
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
定稿本去学习了。……这确是极有益处的学习法,而我们中国偏偏缺少这样的教材。
(《不应该那么写》。)
   
六、论某些在国际上获奖的当代中国电影: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国永远是一个大古董
供他们的赏鉴,这虽然可恶,却还不奇,因为他们究竟是外人。而中国竟也有自己还
不够,并且要率领了少年,赤子,共成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者,则真不知是生
着怎样的心肝。(《忽然想到》)
   
七、论各种杂耍型(包括微刻与气功书法之类)艺术家: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
兰亭序》,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头,或供在云冈的
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指点,也不过令观者生一种
滑稽之感。(《小品文的危机》)
   
八、论出版界翻印之大量古旧破烂:“珍本”并不就是“善本”,有些是正因为它无
聊,没有人要看,这才日就灭亡,少下去;因为少,所以“珍”起来。(《杂谈小品
文》)
   
九、论某些报刊之增广“闲”文:七日一报十日一谈,收罗废料,装进读者的脑子里
去,看过一年半载,就满脑子都是某阔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开心是
自然也开心的。但是,人世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开心的人们之中的罢。(《
帮闲法发隐》)
   
十、论盛行的晚报体小品文: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
出一条生存的血路来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
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小品文的危机》)
   
十一、论某些似通非通之文:有本可以通,而因了各种关系,不敢通,或不愿通的。
……其实也并非作者的不通,大抵倒是恐怕“不准通”,因而先就“不敢通”了的缘
故。头等聪明人不谈这些,就成了“为艺术的艺术”家。(《不通两种》)
   
十二、总评:这不只是文坛可怜,也是时代可怜,而且这可怜中,连“看热闹”的读
者和论客都在内。(《七论“文人相轻”──两伤》)
   
结论是: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以测将来,洞若观火!(《〈守常全集〉题
记》)

1996年8月5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